一人群

边缘深处

  和 @酸儒主义 合写的东西

看护所在世界边缘处,边缘后不见生灵。

  镜子里有片绰绰约约的人影,所厌恶的疏离的游荡在昏天暗地里,疯患成群,各自笼罩于相似的棱角中。

  他们哀嚎着扑打边缘处思绪的束缚,那边的人光怪陆离以至惶然四散,想方设法哄骗他们咽下一口良药苦口的毒汤,滚滚冒泡的,颓唐的汤水。

  我站在镜子前胡思乱想。镜中有房间装潢的穷酸气,我抖落的烟灰,窗外的海潮。

  昏天暗地里我质问镜中人。没有酒精作祟也没有骜牙的荒诞高唱。
  “  所以你又在想什么没有边际的事情?”

  是透纳笔下的海,对岸有建筑物间细碎日切割的光影,风平浪静得不食人间。

  或是自己唯一一次去到海边时海上漂浮的恶心油腻垃圾。

 微妙似垃圾的,腐蚀的尸身,我的看护所也临海。去年入春时我隔壁床位姑娘跳的也是海,海市蜃楼,她长得像个刻板的基督教徒,世间云云种种真是机缘巧合。

  也许多年前那个夜晚她也是这般狼狈地站在这面镜子前。镜子里映出所有能看见的,不能看见的---她的憔悴,她的落寞,她的欲火和她的心如死水。及时行乐--我们同样的思绪同样的狼狈,却唯独这点不可苟同的--为憔悴落寞欲火而浪费生命,必定是不堪的愚昧与愤忿的世俗。
  
  世俗。

  我和她都是混迹于世俗中的恶人,这是她的原话。少年人心高气傲。

  初次相见时她拎着少得可怜的行李进门,我正伏在桌上用我脑内储存的少得可怜的词句编排出一封信。
  “你在写家信,是乔伊斯? ”她看了眼信,然后说出我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那边的人们各奔前程,我和她困蜷在犄角旮旯,食而无味,不尝辛辣。你我捱着捱着,她阴森森的眼神落到我身上。

  “边缘后面有什么? ”
  “边缘后面什么都没有。 ”
  “但我们身处边缘,却四面环海。 ”
  “ 边缘是有厚度的--海的后面便没了物什。 ”

  她施施然朝我一笑,像是没有怀疑似的。空气里是沉郁的油烟,我却措手不及了,明明了无声息,地砖上的发绪却倾斜一地,捱着苍白如纸的荒唐。

  她的气息吐在我的一侧,时而均匀时而急促。我在呼吸声中竟想沉沉睡去。天际泛白,世界在呼吸声中迂回又弥散,你我无心也无妨。

  我俩不谋而合。机遇,世俗,屈才的看护所,小题大做的家信。微咸的海浪中有惊世骇俗的腥臭。我们在世俗里顽固着摸爬滚打画地为牢。乔伊斯的前言后序是牵引,刺激命脉。
  
我们模样必然相似,相似瞳孔里有相似的焦距,伟大的,阒静的荒芜的--必然相似的悲喜。

  我以为我们是无须多言的知己,我以为我们早已在灵魂深处血肉交融。

  “不过你现在知道了,她是撞彻你灵魂的缪斯,而于她你卑微得什么都不是。 ”

 但我坚信我在海里看到她了,潮湿的沉着浮着,看护所的院落是蛆虫的驻地,她模糊不清的脸肿着,深浅不一的淤成块儿。那东西在清凌凌的透纳的海里。

   我对她的幻想便訇然颓唐在心坎上。

 她不经意间提起过她对海的厌恶。
“我肯定不是第一个发觉门口蓝得像劣质塑料花般的海是多么恶心的人。 ”我们饭后在窗台歇息时她这样说。窗外蓝着一片海。

  毋庸置疑,她也定是在海里看到那东西了。浮尸、蛆虫、落水的情人、不归的魂魄。我站在镜子前,反光晃着眼,昏天暗地里,有反光耀眼地浑然天成--是临海的那缕清波熠熠生辉了。

 她厌恶的海--她深爱的海--我浑浑噩噩溶溶漾漾--我许是着了她的道,看不清摸不着她的叙述了。

“所以我们是何般的失识体? ”

镜面默不作声。

  “我以为你喜欢海。 ”我说。

  她倚着窗,两片薄唇吞吐烟雾。海光勾勒出她的侧脸。“那你错了。 ”这个叼烟的英俊恶魔这般回答。
   
 烟灰陡然耸落,攒动她俯仰自得的蠕虫秽集,她像在和我咬文嚼字,不倦怠息止地,强调着她对海的厌恶。

 “你在厌恶它的什么?--是奔腾的慌乱,还是汇流的嘈杂?是潮汐的喧哗,还是思绪的纷沓? ”

“ 都不是。”她的面孔愈发模糊了,我一阵耳鸣,像是内心深处一时莫名的骚动。“我厌恶海的本真。 ”

 她又开始偏颇抨击世俗了,我哑然失笑,却又想到些心照不宣而呼之欲出的东西了。

“ 海的本真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

然后在那个下午,她似乎是终于想回答些什么。她脑袋凑过来,然后我替她点上烟。

“想和你说些什么。 ”

“哦,你说。 ”我见怪不怪。

“海的后面还是海。 ”

“莫名其妙。 ”我给自己也点上烟。

烟雾缭绕中她张嘴说了些什么。她一定是说了些什么的。

可我没有听见。只觉得自己被突然袭来莫大的恐惧包围。尼古丁、尸油、疗养院的酒精、家庭教会的熏香,海浪般吞没我,使我窒息。我的耳里灌了水,咽喉无法发声。我的眼前一片昏黑,黑暗中她正在离我远去。我像坠海的人,她是海上的光。我欲抓住她作救命稻草,却只得愈坠愈深。

  “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我回过神。

  她刚想开口,护士便以“明目张胆病房中吸烟 ”的罪名将我俩捉拿归案。

   然后那天晚上事情发生了。

  她裹着薄衾,跛了腿,一拐一拐的,吞没在钟毓淋漓的烟灰里,吞云吐雾是亮晶晶的,水光潋滟了月辉星芒的气息,海潮来来去去。我嗅到了湿朽的味道。

  我的周身全是水,全身散了架,骨头里尽是霉掉的酸腐感。被衾湿漉漉的,贴在我的跛脚上,我望不见她了。

  她带着烟缸溺在她厌恶的海里,一去不复返了。

  事实上我从没写过什么家信。做人能混噩到我这种地步哪有家可言。有谁又会在家书里用尤利西斯里的句子呢?

  如果那天她未曾走进我的房间,人们就会知道那是我的遗书,一个虚伪者苍白又愚蠢的临终宣言。

  别笑话我了,我知道我的可笑。我自诩身处世界边缘,实则从未踏出挤满人的安全区一步。我只不过是普通人中最垃圾的一个,连去往稍偏僻地儿的资格都没有。

   而她带着所有我未领略过的险恶与本真,傲慢地从边缘的边缘处迈出去,坠入我永远不会有机会见识到的深渊。轻巧又渺小如诗。

   看护所里明媚的人群。一群疯了的,没疯的,装疯的依旧特立独行。我从镜子里看到远处的海岸,汹涌着的鱼,结伍的涛。我像是记起些什么,又不在意了。

  海里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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